她把散落到鬓前的秀发捋顺到耳后,柔柔地说:“萨公说过,海军是国家的海军,不打内战。我想‘海军宿将’这个称呼,几十年风风雨雨走下来,他当得。可最终却偏偏执拗于清廷,你要学他,但不能像他。”怡玮细细琢磨着她的话。湛秋却已起身,“薛管家这就过来,我们……有缘再见。”怡玮忙问她去哪里。...
他望着信笺上“雍氏父女”的名字,想到海圻艦暮春季回国后,自己就要遵从长辈训命,与那个叫“雍文琴”的姑娘完婚,心里就闪过一丝落寞。他问湛秋:“柳小姐,你说我执拗,说我有趣。可我不明白,执拗之事有公有私,你……希望我回雍城吗?”
湛秋自然理解他的话。她想怡玮肯这般问,定是留恋自己,这爿话虽过于简短,可在这个契机讲出来,她还是觉出了其中的分量,若自己违心答着挚气的话,一转身,山高水长,缘分,怕是就同沙砾一般,茫茫沙海,觅之难遇,易散,又易远。
她把散落到鬓前的秀发捋顺到耳后,柔柔地说:“萨公说过,海军是国家的海军,不打内战。我想‘海军宿将’这个称呼,几十年风风雨雨走下来,他当得。可最终却偏偏执拗于清廷,你要学他,但不能像他。”
怡玮细细琢磨着她的话。
湛秋却已起身,“薛管家这就过来,我们……有缘再见。”
怡玮忙问她去哪里。
她背起画匣,转着案台上花梨木制样的地球仪,又一把摁住,手扶在大洲大洋之间,“五湖四海,天涯海角,若哪天我手里的铅笔用尽了,或许也要到直隶去,听说那里的手艺师傅能在铅笔芯上雕刻禽鸟花卉,不见一见其人其事,我这穷酸的云游绘图客,倒要枉费了这画匣里一沓沓空白的宣纸。”
“等我伤好了,陪你一起。”
湛秋笑笑,讲起雍城的来信,讲起这门亲事,又问他:“你确定吗?不再回海军,不再住在雍城?”
怡玮愣了愣。
她便又笑了,“女人的心思是很脆弱的,你多犹豫一秒,天上一日,地下万年。怕是这辈子……都解释不清了。”
“我该去哪里找你,同兴里?洛加碑路?还是……黄鹤楼?”
他的口吻几乎在恳求。
湛秋望着他这幅样子,眼眸倏忽闪过不舍的留恋,她卸下画匣,拿出厚厚一本蓝底线装书,嘱咐他:“福州海校年末招考生员,在此之前的这段时间里,我希望你能回到直隶,到鸢都坊子区的泰北书局,去找一个姓‘秦’的主编。”
怡玮又是一阵愣,他辩说道:“阿秋,我小时候就一直从雍城书局涉猎国文科,也粗通天文舆地,天道酬勤,考海校的事我更希望是自己尽全力,然后……考到你的家乡——福建福州去。”
湛秋眼眸闪了一下,离开时却又变得端容沉静,她讲自己言尽于此,便推开门走了出去,只留下一阵呼啸的冷风。
门阖上的一瞬间,阒静厢房里的火烛也被吹灭了。
怡玮望了眼墙上的挂历——西元一九一二年的孟春。他此刻并不知道,往后几十年,眼前人,便是自当下迄始,自己下辈子不可割舍的挚爱……
第肆章 文琴海外深谈桑园
威尔士西端,布里斯托尔湾北岸,卡迪夫港。海圻艦将在两日后靠泊这里,补给淡水、燃油。
雍文琴翻阅着侨民领事馆送来的明信片,英格兰风格的田间小院里,一直陪伴自己的,是《图里斯特报》人文舆地专栏的编辑黛安娜,她同自己母亲是多年的挚友。
明信片用的竟是云南产纸。
并非出自造纸中心大理鹤庆,与传用甚广的白棉纸和竹叶青纸亦不同,东巴纸产地在丽江,遥远的先秦时期,纳西族东巴祭司记录东巴经,绘制东巴画,不成想造纸手艺成就了厚重的文化,却也凭此依托,把自身的珍贵与稀有,一直传承到了民国时代。
文琴想,领事馆也真是有心了,隔着万千里山海,这爿心意的分量属实珍重。
来欧洲求学的这段日子,她终于再次收到了国内的来信,果不其然,是她的母亲——孟素玥。
一股淡淡的牡丹香味,从信封里扑面而来。
母亲大抵是怕她念乡,除了逢花季时在苏牡园拍摄的牡丹花,还有一张全家福照片,另有一小包香包,不知加了哪几味中药,倒把牡丹的馥郁幽香提炼得更浓郁,更弥久。
文琴望着领事馆放明ᵂᵂᶻᴸ信片与照片的提包,精美的彝绣分外出彩,在英华侨众多,他们喟叹彝族古老的神话、传说、历史,绣针如笔,在棉布上却临摹出了染彩不曾有的风韵与内容。自己作为海军眷亲,获赠的提包则是牡丹绣样。
母亲来信里的内容,文琴看过后分外错愕,竟是晴熹干奶奶替自己谋了一桩亲事。
她衔开钢笔帽,笔尖落在空白的信笺纸上,想到是干奶奶的意思,这回信,她便不知该如何开头言说。
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”在雍家早就成了历史。父亲雍瑾华自幼入马尾船政学堂,成年后又远赴西欧,入英国皇家海校求学,期间游历意大利、法兰西等文艺复兴初兴之国度,在自己看来,他与母亲孟素玥走到一起,便是祖辈眼中的“忤逆不孝”,可再次拿起领事馆送来的照片,文琴望着剪掉发辫的父亲,望着被抛到海里的黄龙旗,她想这日子本就不该被定义,顺遂自己的心意,馀事,尽由他人评说便是。
魏怡玮。很文雅的名字。
文琴望着母亲的字,除了文末处自己的名字“孟素玥”风吹芦苇一般,有些歪歪斜斜,馀字皆是标正的柳楷体,让人赏心悦目。
想到在雍城时,自己常把这桩事当鲜见之闻挂在嘴边,以此作为跟母亲的趣话,她不禁笑了笑,可望着信里提的这桩婚事,却又冷下脸来。因为她不知道,如今该如何去回应干奶奶。
设在巴洛克风格礼堂里的游园会,格外隆重。
雍文琴受邀而来。
她穿了件豆绿软缎长旗袍,外披了层薄如蝉翼的纱衣,过了不久,她就见父亲拿着请柬,在一干水兵、见习官簇拥下进了正厅门口,正与礼兵亲切地打着招呼。
一年未见,她远远地望着父亲冷峻的脸,不知为何,心里想的,更多的是独自厮守在雍城家中的母亲。
待到雍瑾华快要走到文琴近身处时,却被匆匆闯进正厅的水兵喊住了。
一番俯耳之语后,水兵喘着粗气,飘带上写着本艦艦名——海圻艦,脸上像是蒙了一层阴翳,珐琅彩窗透过来的阳光打在他脸上,文琴见他喉结不停地瓮动着,一股不祥之感略过她的脑海,她不清楚艦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,以至于让他这般愕然,可父亲分明自始至终,都还站在原地。
在文琴出神时,雍瑾华走到了她身前,举着盛着香槟酒的高脚杯,问她:“小琴,可还都好?”
“这月末在南洋的雍城同乡会,有几艘下辖的客轮要起锚来威尔士,卓叔给我拍电报,说他已从雍城到南洋了,跟着客轮一起过来,帮我办休学证明,然后……带我随同乡会的轮船一起回国。”
她讲完,望见方才冲进来的水兵仍在一旁注视着父亲,神态焦灼,不停地在原地踱着步。
雍瑾华知道文琴要回国,终于放下了一颗心,连忙叫过随自己一同来的见习官,交代着后续的事情。
文琴知道,这场谈话结束后,父亲便要赶回艦上去。
想到这,她走上前,推开瑾华身旁的见习官,打断了他们的对话,“娘知道你清明前能回国,说要你途径香港时,多带些东洋的皂角火烛回来。”
一阵静默。
瑾华脸上闪过一丝愠怒,眼神里带着霜,讲话却柔言细语:“小琴,真不读了?”
“不读了,父亲不是托干奶奶,在雍城替我谋下了桩万好的婚事不是?”
瑾华听出了她冷腔里的画外音,却只是正了正洁白的海军服,嘱咐她:“见到了你卓叔,把你娘的话带给他。东洋烛也好,国货也罢,总之……”
他微微低头,吁了一口气,“今年清明节,我会带素玥跟你去古桑园雍家家廟,看你四姨。”
讲完,他脚步匆匆,离开了礼堂。
皮靴磕在大理石板走路的声音,被中世纪风格的礼堂拢了音,一步一步,像急躁的鼓点,催撵着文琴眼眶里的泪。
黛安娜蹙目,待人潮渐渐散了去,她才把文琴叫到宾客席坐下,从她手中拿出素玥写给她的信,展开,来回翻看了好几遍,无奈地摇了摇头,“密斯雍,素玥没有讲过要带什么东洋蜡烛的事,你这是干什么?”
文琴轻轻拭了把眼角,“娘想他,他不知道,我只是替娘说了一个独守空房的女人该讲的话而已。”
珐琅彩窗照进来的阳光,打在她文琴嵌着嘉禾的遮阳帽上,讲完,她起身,就要离开礼堂。
安娜一把拽住她。
“真的只是这样吗?在震旦,你娘是我最好的闺蜜,我想你若无意于那桩婚事,素玥,还有瑾华,他们不是迂腐的人,你又何必在礼堂用这般方式让你父亲难堪。这里……是讲家长里短的地方吗?”
安娜话音才落,握住文琴的一双手便不由一颤,因为她分明觉出文琴把拳头攥得紧紧的,脸上也变得更加冷淡,她感受着文琴手指凝脂般的细腻,静下心来,才觉出自己方才话语里的生硬苛刻。想到男方是魏家人,光绪年间雍魏两家那番风情债,文琴长大后渐渐也知道了上一辈人的事。安娜在中国时,也常听素玥讲起二姨素姝出阁后再回娘家来,回回都要在古桑园待好久,只是为着满山的桑葚树,说紫葚的味道,能让她忘记很多烦恼。
可毕竟素姝,是被魏家人始乱终弃的。
相关Tags:神话女人
